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七十四章

關燈
目送敬老院的車帶著汪老爺子離開後,我關上門將那塊錦帛從盒子裏取了出來。

這塊距今有兩三千年歷史的帛看上去依舊是結實新鮮的,質地柔軟而堅韌,並且色彩層次非常分明。當然,還是不可避免因氧化而改變了不少本質,比如總體色調偏向一種近似咖啡色的暗紅,不過並不影響對它色澤的識別。

在我靠近它的時候,隱隱一絲草藥似的氣味從布上散發出來,聞著有些似曾相識,卻一時想不出究竟是在哪裏聞到過類似的。正仔細辨別著的時候,胃裏突然一陣空落落的絞痛,緊跟著眼前一陣發花,我險些晃倒在地上。

這才想起來,今天這一整天我幾乎就沒吃過什麽東西,僅有的那點殘存也都被我吐光了,此時稍微一動就是一身虛汗,別說思考問題,就連站著都有點頭重腳輕的感覺。於是趕緊在碗櫃裏翻了一圈,翻出兩包泡面倒進鍋裏煮了,挖了幾大勺辣醬往面裏拌了拌,也顧不上燙,一邊吹著氣一邊嘩嘩就往嘴裏塞了起來。

一口氣吃掉大半碗,心慌氣短的感覺登時消了很多,擡頭瞥見斐特拉曼的目光,才想起他也有一整天沒碰過任何食物了,於是把剩下的面朝他面前推了推,問:“吃麽?”

他搖頭,我也不跟他客氣,將碗重新拖到自己面前,繼續大口把面往嘴裏塞。直到整碗面條下肚,身上不停打著寒顫的感覺才徹底消失,腦子也開始重新正常運轉了起來,我把桌上的月餅盒拖到近前打開,再度看了看裏頭那張古老的錦帛。

一度曾覺得這東西的出現是自己的幻覺。

打從知道它的存在那天開始,我就辛辛苦苦到處打聽尋找,但一直都毫無線索。轉眼卻以那麽隨便的方式到了自己的手裏,雖然說只是錦帛的一部分,著實也來得太容易。我不知道那油王到底是怎麽做到的,不是疑惑於他如何弄到了這塊錦帛,而是他到底怎麽知道我會跑到眼下這個地方、怎麽知道我確切跑到汪老爺子家的時間,以及又是怎麽樣才能做到可以剛好在這一天,把這份錦帛弄到敬老院,由他們在出來尋找汪老爺子的時候順便正好帶給我。

某些行為都是我臨時起意,而不是原先策劃好的,卻都被他準確捕捉到了,仿佛他能預知我行蹤似的。如果說是巧合,那只有夢裏才有這種可能,而我是個不相信夢,更不相信夢一般巧合的人。

而此外,這房子本身也存有一些疑點,是令我所費解的。那就是,既然汪爺爺已經在敬老院裏入住,那這房子的水電煤是誰給他繳付的?他是個孤老,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,按理說他走後這裏所有一切能源應該都被切斷了,可現在它們仍能被繼續使用。究竟是誰在替他繳付?

思忖間,忽然聽見斐特拉曼問:“傷怎麽樣了。”

我擡起頭,見他靠在一旁看著我,把玩著手裏的玉玦。

我覺得他對這塊東西有某種種特別的興趣,卻也想不出是因為什麽,一個帝王應該不會少見這種小玩意,再說這東西本身並沒有什麽特別之處,除了擁有它的那些主人。“還好,比剛才好多了。”

“接著你打算做什麽。”他又問。

聽他突兀問道這個問題,我不由得怔了怔。

半晌慢慢放下筷子,我擦了擦嘴道:“不知道,還沒想過。”

答是這麽答,其實真正原因只有自己心裏明白,因為無論後面怎麽計劃,我面前已只剩下兩個選擇——雲錦,或者坐在我對面的這個他,兩者選一。我只需要做出一個對我來說最正確的選擇。

而我的回答令他目光微微一閃,轉而低頭看了看我放在桌子上的那塊錦帛。“之前那老人對你說的東西,倒是挺有意思的。”

“關於哪方面?”

“太歲。”

這名字令我再次想起了汪老爺子的描述,不由得胃裏再次一陣難受,表面卻不得不若無其事:“……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,他的病讓他腦子裏的記憶變得很混亂,說不定,那都是他自己的臆想。”

“你認為那些話都是臆想?”

“不然呢?”抽出支煙點上,用力吸了兩口:“說實話,在歐洲我見過一些地下商人賣所謂的太歲肉,跟他描述的很像。但那些東西歸根到底不過是些菌菇類的東西,連益壽延年的功效都沒有,別說起死回生了。”

我的話令他嘴角牽了牽,似乎是在笑,只是很快就將視線轉向櫥櫃上方一只鏡框:“那你怎麽看待我呢,A,我的起死回生,你又怎麽解釋。”

“你的起死回生只有艾伊塔可以解釋。”朝他吐了口煙圈,我道。

他皺了皺眉,不知道是因為煙的味道,還是我的回答。

但沒有做任何表示,只是走到櫥櫃邊伸手將那只積滿了灰塵的鏡框取了下來,指了指上面那幾張照片,問:“這都是他家人麽。”

我沒有看照片,刻意的,因為那裏面除了汪老爺子的妻子所拍的一些照片,還有我媽媽。年輕時代剛跟我爸爸戀愛時的媽媽,很美麗,很陽光,跟我記憶裏最後她留給我的那副樣子截然不同。“不全是。”

“這張臉和你長得很像。”他又道,目光指著鏡框裏我媽媽的照片。

“對,她是我媽媽。”

“你媽媽?和我見過的不太像。”他直截了當道。

“是的,”我站起身一把從他手裏抽過鏡框丟到一邊,抓起錦帛徑自進了汪老爺子的房間:“歲月是不饒人的。”

他在我身後慢慢跟了來:“你還打算在這裏留多久。”

“天亮吧。”打開房間裏所有的燈,這個被堆得書房似的地方登時亮如白晝,我在裏頭轉了一圈,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些對我來說有點用處的東西:“爸爸是他學生,兩個人一直走得很近,我在想爸爸會不會有什麽比較重要的東西放在他這裏,也許可以給我點幫助。”

“例如?”

“例如,”我把桌上的錦帛攤開,遞到他面前:“例如我想知道為什麽它會被人稱之為地圖。你覺得它像地圖麽?”

他看了眼,沒有吭聲。

這整塊布上密密麻麻繡著很多字,細小娟秀,非常清晰。但無論從什麽角度,以什麽樣方式,都無法從這張布滿文字和花紋的錦帛上看出一絲類似地圖的特征。

“我在想爸爸他當年是不是從中有所發現,”收回錦帛我再道:“因為他是研究這東西研究得最久的,可是家裏的一切都被燒毀了,而這地方……只有這地方應該還有可能保留下一些他過去的東西。”

“不如說你想找回一些可以保留你記憶的東西。”淡淡一句話,令我臉微微一燙,我別過頭將他視線從我眼裏移開,走到一旁理了理那張被堆得亂七八糟的書桌:“也可以這麽說,斐特拉曼,關於我爸爸,我不想連一點東西也保留不住。”

“對你這樣自我的人來說,那些已經消失了的東西,這麽執著有什麽意義。”

“那你呢,你覆活後這樣同我在一起,不也是為了尋找和保留那些已經消失了的東西麽?”話一出口,見到他明顯起了變化的神色,我下意識避到一邊。

這舉動令他挑了挑眉:“你在怕什麽,A。”

“怕後果。”

“什麽後果?”

我沒有回答,因為翻開桌上那些層層積壓的書雜後,我在桌子的玻璃桌板下見到了一些照片,一些已經發黃了的黑白照片。

照片是同汪爺爺一起拍的,有群體有單人,在家裏時我從沒見到過這些。怔怔看了會兒,我把它們取出來收到月餅盒裏。繼續在桌子上翻,沒再能翻出其它於我來說比較有意義的東西,只在抽屜裏翻出幾摞爸爸手寫的文件,都是關於古物鑒定的論文,有些都已經匯編在他的書裏出版過,本想一起收拾起來帶走,想了想還是放了回去。

可就在準備把抽屜關上的時候,我突然想起一些東西,於是重新把那些文件抽了出來,一屁股坐到地上飛快翻了起來。

憑著印象翻了十頁八頁,然後見到一個不太醒目的標題:“靈魂說”。

‘人真的有靈魂麽?一個瀕臨死亡或者說已經死去的人,在同死神擦肩而過之後醒來,是否還會保留其原來靈魂。我最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。人的軀殼是否能承載他人的靈魂,這一點首先要基於人是否真的擁有靈魂,如果前者成立,那麽如果靈魂進入軀殼時發生了錯誤,那麽會出現什麽樣的後果?’

這段話在紙上被用淡淡的紅筆勾勒了出來,之後很長幾段文字,詳細抄寫了一些國外有過類似靈魂脫離身體,又重新返回的記錄。有些記錄我也曾見到過,在一些沒有名氣的八卦雜志上,說得有模有樣,實質上有些是一些病人在昏迷中產生的錯覺,有些則完全是胡編亂造,被辟謠過的。

我不明白爸爸怎麽會在這些嚴肅的、記錄學術問題的東西裏提到這些。一個研究古代文物的人,為什麽突然會研究起這種沒有任何科學依據的東西?不免感到疑惑,但連翻了幾頁也找不到寫下這些東西的確切時間,於是也就無從考證爸爸當時所處的時間環境,以及研究這些東西的目的。所以只能作罷,又看了一陣後,我將它們重新放進了抽屜。

捏了捏發酸的脖子擡起頭時,見到斐特拉曼正拿著那塊帛在燈下看著,似乎他對這東西也頗有興趣的樣子,我正想問他要過來再仔細研究研究,突然一個發現令我身子不自覺地一震,我徒地翻起來一把抓起臺燈擰亮,對著他手裏那塊帛照了過去。

他因我這動作吃了一驚,及至見到手中那塊被燈光照射的帛,眉頭微蹙,朝我看了一眼:“這塊布裏還藏著畫。“

“地圖。”

之前一直沒有看出來,錦帛上到底藏了什麽樣的玄機,會被三十年代那支考古隊當作地圖來使用,這會兒因為斐特拉曼在高處將這塊帛對著光看,所以才被位於低處的我終於將這奧妙看了出來。

原來錦帛上那些刺繡不光是文字記錄,它們還有著另外一層用意。

由於下針的手法不同,那些針線在錦帛的內部粗粗細細縱橫交錯,形成了一副非常清晰如水墨畫般的地圖,這圖光看帛的表面是完全看不出來的,只有當它對著燈光身體呈半透明狀時,那些隱藏其間的畫面才會在光照的作用下清晰顯現出來。

如此奧妙的刺繡手法,不得不令人驚嘆當年那名叫‘織’的女人,她的心思和手藝如何了得。

而費盡心思用這種隱匿的手法繡下這幅地圖的原因是什麽?難道她遠在中國,卻能知道一個同她年代和國家都千差萬別的埃及法老王,他遠在沙漠裏那座地點永遠在變幻不定的墳墓?

聯想到她墳裏那個同斐特拉曼墳墓裏幾乎完全一樣的蒼龍壓寶鼎,我只覺得腦子一瞬間變得更亂了,完全無法將所有線頭整理到一起的亂……

突然身後滴的一聲輕響。

就在匆忙間跑到斐特拉曼身邊拿燈去照他手裏那塊帛的時候,我發覺自己令一只手在他身邊那條案幾上壓到了什麽東西。低頭看去原來是那架積滿了灰塵的電話機,它的錄音播放鍵被我壓到了,裏頭嘶嘶一陣響,隨即傳來一個人的聲音:“老汪,我老胡啊,最近好不好,很久沒聯系了,打過來一直沒人接啊。”

我伸手想把它關掉,想了想也許會有些對汪老爺子比較重要的信息或許可以幫他聽一下,也就由著它繼續往下播,一邊轉過頭,繼續對著燈光仔細看向那張錦帛。

它以地圖的狀態擺放在我面前,也同時以一個難題的狀態擺放在我面前。

既然這塊錦帛的確是真品,既然它上面的確包含著尋找到斐特拉曼墳墓的地圖,那就意味著若想要找到斐特拉曼的墳墓,我只有選擇同油王做那筆交易。

但,我從未拿活人做過交易,何況他是一個擁有特殊力量的活死人。

這個人在三千年前被他最愛的女人背叛,於是進了那座棺材,現在,三千年後,為了我自己的命,我不得不去做同那女人類似的行為。這事一旦被他知曉,我會怎麽樣……我無法想象,亦不敢在想著這些問題的時候去看他那雙眼睛。

那雙安靜通透,仿佛隨時能看穿人心的眼睛。

握著燈的手不由自主微微一抖,被他留意到了,我感覺到他朝我臉上瞥了一眼。

身子不自覺因此而變得僵硬,正不知該用什麽方式擺脫眼前的狀態,突然邊上電話錄音裏嘶嘶一陣嘈雜,緊跟著,一個女人令我無比熟悉的帶著哭腔的話音從裏頭傳了出來,瞬間吸引住了我全部的註意力。

“汪老師……是我,她要從美國回來了!”

“我很怕,汪老師,我很害怕,那個人會不會也跟著一起來,”

“我很害怕啊汪老師……我怎麽辦,”

“回答我啊!你說我該怎麽辦……”

之後,一陣劇烈的抽泣聲,壓抑而無助,聽得我心臟都揪緊了。

直到錄音時間結束,那哭聲才嘎然而止,整個房間裏迅速寂靜了下來。意識到斐特拉曼停留在我臉上的目光,我擡起頭看向他。

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,放下錦帛:“你怎麽了。”

“那個女人,”我咽了咽幹燥的喉嚨,下意識一把抓緊了他的手腕:“剛才那個女人……她是我媽媽……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